【专栏】李飒：博物馆/美术馆是“妓院”么？

昨夜正在写《艺术法国》这本书的时候，恰好看到一篇法国人米歇尔 • 莱利斯写得文章，将博物馆比作妓院，论述角度新奇，却不无道理。博物馆或美术馆里陈列的历史上大量的艺术品中有许多描绘人体形象作品，这些作品（尤其优美的女性裸体形象）陈列在一起，可不就像一座“妓院”么？不同时期的作品风格展现了人的欲望折射在作品上的变化。正好想起 2013 年那次去奥赛博物馆里遇到了一个临时展览的开幕，展览的大尺幅的海报展示了艺术作品中两个男性裸体的形象，就在奥赛博物馆的入口处不远，颇为醒目。

奥赛博物馆“男性气概”的展览

展览主题是关于男性裸体形象在艺术史上不同时期作品中出现的形象变化，非常有意思。只是可惜奥赛博物馆不让拍照，展厅里又人山人海，摩肩擦踵，实在没有办法拍些照片保留，很是遗憾。展览上的艺术作品中能清楚地感受到历史上不同时期观看者目光、阶级、身份和文化心理的改变：

原始社会对人体和性器官的描述是为了生殖崇拜。粗糙、夸张、放大的生殖器表现是为了祈求生命的延续；

奥赛博物馆三层的“巨眼”（巨型大玻璃窗）

希腊文化时期把人体作为“理想之美的典范”。希腊雕塑中“人神共体”的表现手法：雕像中神的形象是按照人的形象来表现的。希腊人认为人体是最完美的，为了降低或者不引起观看者的欲望，男性生殖器官的比例比真实的要小，女性下体器官从来不展现；

到了中世纪，人体（主要是基督的形象）成为一种神圣象征。作品中基督的裸体意味着代替人类承受苦难，带有更多神性和救赎的意义，而生殖器被遮挡而不予表现；

费利克斯·亨利·贾科梅蒂“阿米莫内的绑架”

文艺复兴时期人性复苏，这时期的作品描绘的对象（基督、圣母子、圣徒，包括普通贵族）同时具有神性和人性的双重特征。但文艺复兴之后的裸体形象就具有越来越多的世俗意味，呈现出越来越多的无法克制的欲望成分。由于当时社会仍然是男权社会，权力仍然在男性手中，艺术作品中尤其是优美的女性裸体的展现，对象的神圣性逐渐消失，你能清楚的感受到掩藏在神话题材的背后，观看者(主要是男性)赤裸裸的目光像无情的双手急切而贪婪地想要扒去作品中对象身上最后一片遮羞物，充满了强烈的占有欲，甚至是暴力的冲动。这也是为什么20世纪80年代会出现Guerrilla Girls （游击队女孩）艺术家群体，她们是以通俗的媒介和明确的语言介入公众生活的最具代表性的当代女性主义艺术家群体。由一群匿名女艺术家、作家和电影制片人组成，公开露面时身着短裙、长袜和高跟鞋，头戴猩猩面具，至今也很少人知道她们的真实身份。她们最为人所知的作品是１９８９年创作的招贴海报《女人一定要裸体才能进入大都会博物馆吗？》。在海报上还标明文字：现代艺术中不足5％的艺术家是女性，但85％的裸体是女性。这是对艺术史上女性裸体形象的呈现——被男性观看者掠夺、侵犯，用以满足他们的窥视欲和占有欲——强烈地抗议。事实上从这个角度看，美术馆／博物馆确实是“妓院”的另一种形式。

河畔阿里里的圣方济各教堂的祝福“受祝福的卢多维卡·埃尔贝尼特”

到了巴洛克时期，雕塑家贝尼尼的一些描绘女性的雕像作品充满爱欲，其面部表情、手部和躯体动作(胜利圣母教堂“圣特雷萨的沉迷”和河畔阿西西的圣方济各教堂的“受祝福的卢多维卡 • 阿尔贝特尼”)描绘的是女性高潮之后的神情和状态。当我在罗马看到原作，很是震惊。面对冰冷毫无温度的大理石，却明显让人感觉到血脉贲张的冲动。通过作品所唤起隐秘而强烈的人性欲望，贝尼尼在当时的胆大妄为让人目瞪口呆，匪夷所思。
圣特莱萨的沉迷

最后到了今天的消费社会，你会看到以往裸体形象所代表的意味逐渐在消失，作品中赤裸的形象正在成为消费对象。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差别是，同样包含了欲望的成份，但文艺复兴时期及其之后时期的作品中包含的文化心理带有更多欣赏、占用的成份，而在消费社会，情感的成份更少，那些裸体形象带有更多取悦于消费者/大众的意味，也更无情。无论你是谁，在用金钱支付消费之后，一切都结束了。它们只要你的钱，甚至不要你的时间。

消费社会的艺术家村上隆的作品

艺术史上裸体形象风格的变化，正是时代变化的产物。它体现了人的欲望从自然状态到神圣、从压制又到释放，最终转化为消费的变化过程。艺术（裸体形象的转变）是“人性”在不同时期呈现出的不同的状态。

奥赛博物馆收藏了诸多艺术史上的经典作品。其中一些是在当时极具争议性、甚至惊世骇俗的作品。最有名作品之一是现实主义画家库尔贝在 1866 年创作的《世界的起源》，尺寸不大的作品上直接细致写实地描绘了一位女性的下体(画中的裸女是维多琳•默兰，她作为印象派画家马奈及其同时代画家的模特，也许是 19世纪最著名的面孔和身体)，这在当时可以说是骇人听闻，这大概是中世纪以来一千多年第一次正面、细致地描绘女性生殖器的作品，其所产生的冲击可以想象。所以直到 1988 年作品才得以公开展出。一百多年过去了，库尔贝在当时是有多么大胆狂妄！1955 年著名心理分析学家雅克•拉康和他的演员妻子西尔维娅•马克莱斯通过拍卖得到了这件作品，也为它增添了更多的传奇色彩。

我在奥赛拍虚了的“世界的起源”，不过有在场感

20世纪最重要的艺术家杜尚后期花费了 20 年制作一件装置作品《鉴于:1、瀑布，2、发光气体......》无疑是向库尔贝的一次致敬。他摆置了一个躺着的裸女，阴部袒露着，观众通过木门上开出的两个小孔窥视作品，以一种极度私密的方式偷窥。

2014年5月29日奥赛博物馆的这件作品前突然有一位女子当众脱下衣物倒地，模仿画中裸女姿势，惊呆了旁边的观众。原来是卢森堡女艺术家德•罗伯提斯在现场表演的行为艺术作品。博物馆工作人员驱逐了她。德•罗伯提斯申辩这是“艺术行为”，但博物馆认为艺术家为了出风头而影响其他观看民众很不可取。这件事很具争议性。不过可以看出库尔贝的这件作品对后世影响有多么大。

 库尔贝的另一件作品《采石工人》以过去注视贵族的眼光和手法(古典主义的绘画方法)描绘了两个普通的采石工人，艺术史上第一次在艺术作品普通人衣衫褴褛的形象中却透露出贵族才具有的纪念碑和英雄般的气概。这件作品同样在艺术史上影响极大。而库尔贝不仅艺术上极具革命性，现实中也是一个革命者，他在巴黎公社运动时期担任公社委员和美术家联合会主席(相当于现在的全国美协主席，地位应该很显赫)。革命失败后被捕入狱，后流亡并死于瑞士。

 
                                 2016年10月21日凌晨写于罗马湖第七艺术区